蔡瀾隨筆
 

給蘇美璐的信

美璐:

意大利的假期度得愉快吧。你的千金阿明從小就跟你到處流浪,看慣名勝古蹟,長大後眼界一定很高。先生好嗎,旅行時還作不作畫?

寫這封長一點的倍給你,目的是向你報告我協辦的「虞公窯特展」。

地點在香港銅鑼灣的中央圖畫館,一共有五個展廳,我們租了兩個,做出五天的展覽,租金並不貴,加起來每天平均一萬多一點點。

展廳供應展板,方便給藝術家們掛畫,燈光也齊全,天花板上一排排的照燈,要多少有多少。工作人員看了藝術家們的作品之後,更加尊敬,處處合作得很好。

這次一共準備展出兩百件作品,但是最後決定把一個廳弄得很空,另一個廳則擺滿,有個對比,所以才放了一百二十件左右。

空的那個廳,我們從近二十呎的天花板上掛下四幅大字,是曾氏兄弟的哥哥曾力用篆書寫的大悲咒。離開牆壁十多呎,用六枝燈打背光,加上黃色的濾光紙,大悲咒的前面擺著一座他們的精心作品千手觀音,參展者一走進來便會給那股大氣派懾住,走近觀音像,看著那安詳的微笑,再繃得緊緊的表情,也會融化。

本來想請一位專門搞展覽陳設的設計家來幫助,後來發現曾氏兄弟與我的溝通極好,一切由我們三人共同設想,也足夠應付,故作罷。

在這個經濟低迷的今日,有人買藝術品嗎?這是一個大問題。作品不賣的話,藝術家怎麼生存,又是一個現實的問題。

展覽會之前有很多人潑冷水。一些有經驗的舉辦單位告訴我,做了六個月的宣傳,開幕那天只來了十二個人。交易都是親朋戚友的捧場,一個展覽能推銷七八件,已是驕人成績云云。

我卻對這次的展出充滿信心。第一,他們兄弟的作品,是我在內地看到的很少數的「真」、「美」和「趣」。有了這三個字,一定有愛好者。

觀音像、各種人物陶瓷彫塑之外,另外有一種極吸引人的東西,那就是船木傢俬。

發現這種材料,也很偶然。曾氏兒弟終於有能力買自己的房子,要用甚麼傢具?正在煩惱,有天在海灘散步,適遇潮退,露出一副如恐龍巨骨的木船殘骸。木頭造型之美。深深令弟弟曾鴻著迷,他請人把沉船打撈回去,在他們燒窯的工作室中把木頭起釘打磨,然後盡量根據原來的形狀做出桌椅和各種休閒傢具自用。

船的木頭當然選最堅固的來做。考據起來,很多是南洋的坤甸木,密度極高重量十足,一般木頭扔進水中,都會浮起來,只有這種沉了下去。而把那麼重的木頭建成船後又能浮於水面,也近奇蹟。

木船用久了,總會腐蝕,處處穿洞,修補到不能再修補時,就讓整隻船沉在海中了,但也要經過三四十年。又在海裏浸了數十年後再露出時,當成廢物。有人拆一些當柴燒,因木質佳,一燒可燒幾天。一切,都將消失。而曾氏兄弟把它拾回,做出一件藝術品來,豈不是又給了木頭新的生命?

曾氏兄弟也說過,當今要買甚麼佳木,都能在市場上找到,但是做多一件傢俬,斬多一棵樹,值得嗎?這句話,實在令人沉思。

依沉船木的形態,曾力設計了一張喝茶用的桌子,桌面上鑲入一個半邊的石磨,在上面沏茶後,洗杯的水依石磨的口流下,又實用又美觀,人見人愛。

第一天的展覽吸引了一千多人參觀,第二天兩千多,第三天星期六三千多,第四天星期天,人數數之不清,第五天只開半天,也有千多人前來。

作品賣得七七八八,訂做觀音像,達摩像彫塑的數目不少。那些船木傢俬,尤其是那石磨茶桌,更被參觀者重複又重複地下了訂單。

誰說經濟低迷就沒人肯花錢?只要是花得值得的,香港人還是出得了手,像那座關公像,莊嚴威武無比,有一位警方人員看得老半天。

「反正要擺的,為甚麼不擺一件藝術品?」我問他:「普通庸俗的也要兩三千,這一件一萬多,看得你心花怒放,算它一天十塊錢,也值得了。」

此君點點頭,即刻把關公像請了回去。

重複我剛才所說的,只有「真、美、趣」,一定有市場,而你的繪畫,俱備這三個條件。

我想說的是你身為香港畫家,也應該回來香港開一個展覽會。每幅畫不要標價太高,讓每一位欣賞你作品的人都捧一張回去。細節我們可以再研究。

香港你也好久沒回來,阿明出生之後也從沒看過香港,是時候了。如何,請作覆。末了,向你先生問好。



旅途愉快

蔡瀾頓首

蔡瀾